波船長的椰子琴

波船長的椰子琴
波船長之手抖抖圖
不知道為什麼,方圓筆記寫久了,臉皮越來越薄。有時候看見一群文化蒼蠅...噢不,一群文史工作者義無反顧的、用著理所當然、客氣但強勢的口吻「請教」在地耆老或居民,俺忍不住為自己昔日的大面神感到羞愧。自我批判的結果,除非搏過感情或稍微認識的在地人,我無從汲取在地訊息。(老實說:在地融入不是件簡單的事。)

不過,這樣的認知也讓我有機會謄整方圓之內的人際架構:親戚、厝邊、經常「交關」的商家、朋友的家人、老媽的同事... 。這些過往可能沒有共同話題的人如今讓我左右逢源。其中,資源被壓榨得最凶的無非是波船長囉...

可能長年遠洋面對大海空寂時需要不時溫熱生命記憶,波船長青少年時期的生活影像被凝煉得頗精純。每當我心血來潮欲探索半世紀前的小鎮,從他那兒總能挖出超乎預期的記憶拼圖,像是海洋五四三、中庸街的查某人間、媽祖廟前的禁忌傳說、不安年代的苦中作樂、「小學校與國民學校」的殖民感受、竹安橋與水流屍、竹安河到烏石港的行舟水路... 基於他很忙而我很懶,有些故事聽過就算了。唯獨今天這一則,因為翻轉了俺對家族音痴的既定印象,極度震撼、不敢或忘。


兩年前的某個夜晚,昔日的洞蕭黑狗兄、今之卡拉達人的二叔拎著二胡上門討教,俺才知道那個曾以慘烈音階攻擊卡拉OK客人的波船長曾經是地方子弟戲的台柱外兼弦器製作高手!可惜馬尾巴難找,要不然音樂沙漠如俺家終究能擁有一件樂器了。
最近,朋友有了馬尾巴的取得途徑,俺於是趁年節打掃空檔逼迫波船長話說從頭。可憐的波船長,老眼昏花危顫顫抖出南管福祿的主弦樂器 -- 椰胡 -- 的身影。
ps: 基於俺對樂器,尤其胡琴完全陌生,以下描繪的名詞以發音表達為主。


構造

椰胡的構造與材料簡單且容易取得(在那個年代)。除了硬木做成的軸身及調弦用的「絞止(ká-chí-a)」,再就是產生共鳴的半個椰子殼與檜木薄片,以及兩條絲弦。挨弦仔(e-hiân-a)的部分則是由箭竹與一束馬尾巴(約15~20條)構成。在馬尾巴及弦及椰子殼接觸之處,多塗抹松膠已增加澀度,聲音才會清楚。
椰子殼多大呢?波船長伸出雙手大約比一下,喔,直徑約莫3~4寸。
至於檜木(hinoki)的取得嘛,頗符合 recycle 的精神:棺材板。棺材是窮苦年代一般民眾最捨得花錢的消耗品,取得容易。將上等檜木磨成約1~2mm 的薄片,小心黏附於椰子殼剖面預先處理好的凹槽即可。波船長說,比起蛇皮包覆的西皮主樂吊櫃仔(吊規仔),椰胡的聲音響亮,傳得極遠。
胡身總長約兩尺多,弦與胡身固定於一尺的位置,固定處與椰子殼之間是手指按壓遊走空間。兩條弦分別固定在兩個絞止,挨弦仔則穿梭在兩弦之間。(俺始終以為挨弦仔像小提琴那樣跳動於弦的表面 =.=)

應用

我好奇目不識丁的人們怎麼看樂譜?
波船長隨口哼出「五六上工ㄨ(叉)」。咦?怎麼不是宮商角徵羽?不過,有了漢文的學習經驗,大致能理解文字作為音符使用的模式。看看這幾個文字筆畫都很簡單,難怪成了字符。
為因應外戲或喪葬,每一子弟戲團總是要學會各式段子?及各種戲文。尤其在熱鬧節慶,南北管一起出動,常有機會打對台,往往拼得就是戲文,拼到哪一邊沒戲唱了就丟臉了。而面子名列那個年代的十大死因。據說叔公輩有人參加過械鬥,波船長沒機會躬逢其勝顯得有點遺憾的樣子。
判別標誌--銅鼓『所以咱打馬煙是福祿囉?』我一直幻想自己有著噶瑪蘭族血統。
『不是喔,打馬煙兩樣都有,咱們竹安才是福祿。頂埔、大小金面也是,大坑罟、中崙是西皮...』
說著說著,波船長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熱切分析其中的差異,好讓我在下回遭遇陣頭時派上用場。經他一點印象深刻,比K了N份資料還有效。
  • 軒:西皮、福祿都有的團
  • 社:正福祿,
  • 堂:西皮(例如右圖)
一般而言,福祿的擊器是鐵鑼(淺而廣),而西皮是用銅盅(深而小)。但現在大概順便當成名牌,全部都吊大鑼了。(銅製的樂器不能沾到茶水,不然易生銅變而裂開...hoho, 波船長的生活化學課~)
真扼腕啊!過去雖然對陣頭的樂器感到新鮮,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
如今被師傅領進門,下回就可以好好欣賞了。
話說我家二叔公當年可是椰胡的演奏高手,可惜死得早,技藝來不及被珍視。反而是泛學的三叔公最後成了南管的傳承者,只是九七高齡的他大概已經聽不懂也說不清楚了...

西皮與福祿的資料將陸續累積在這兒...

留言

  1. 台灣分類械鬥史一定會提到西皮福祿之爭,一向只知道是兩種不同的戲曲團體,看到這篇才大略知道西皮、福祿的差別。

    一直以為椰胡是台灣本土研發的樂器,蛇皮做的二胡則是傳統中國樂器,不知道波船長的看法如何?

    「除非搏過感情或稍微認識的在地人,我無從汲取在地訊息」,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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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厚厚厚! 精采解說, 雖然我還是霧煞煞!
    又, 文化蒼蠅真是諷刺得漂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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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是啊~關於這一篇,我可是用力忍著才沒馬上去查資料(俺是資料控),想看看完全由與周遭的人們對話可以形成怎樣的認知?比方剛剛搬弄你的問題,又修正了某些認知&持續冒出疑惑。
    一直以為椰胡是台灣本土研發的樂器,蛇皮做的二胡則是傳統中國樂器當我向波船長再次確認「葫蘆→福祿」的說法,他提到在中國有北管南管,台灣則有西皮福祿,而後者的命名可能來自數百年前的福州人(因為發音?)。但當我想更明確劃分楚河漢界,波船長只能說「啥時開始稱福祿的他不知道,但加上叔公輩的,至少一百多年前就是這麼叫了」

    為什麼這麼問?因為我誤以為椰胡的原形來自中國,且用的不是椰子而是葫蘆。只不過先人移民就地取材,使用了熱帶植物-椰子。若此假設為真,那我總算有一件可以致贈外國友人作紀念兼可活用的「台灣風土文化材」了。而這只是退而求其次的fancy, 想當初聽波船長描述的時候還以為此物乃頭城竹安窮人專屬呢,巴不得來個常民文藝復興,讓搶孤模型與椰子琴並陳推出作為頭城的 cultural omiyage.

    從omiyage 聊到 identity, 我才知道自己誤會大了。
    與外國弦樂器的最大不同,還是椰胡的那根拉弦永遠是固定在胡身上,取不下來(除非拆掉),但平時可以垂直掛在絞止上。難怪與胡身一樣都是兩尺多的長度...

    另外,因為馬尾已經被固定放置於兩弦之間,所以「前推」「後刮」的基本聲音組合「咿(高音)」「喔(低音)」就成了白丁對福祿的替代稱呼了。原理簡單拉起來難,所以有句台灣俗語「月蕭日笛萬世弦」,形容學習弦樂有多麼困難。

    想想真可怕,不聞絲竹的我,對身邊經常可見的樂器竟然完全沒概念!
    可能因為小時候接觸到他們的機會不是喪葬儀式便是廟會,前者因大人們忌諱所以避看;後者卻因為野台戲的舞台設計想看也看不到。而且,鄉下地方,沒事玩樂器很容易落得「遊手好閒」的譏評...好個文化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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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精采解說, 雖然我還是霧煞煞!
    這句話很像我小時候跟老師說的:『老師,你很會教,可是我聽不懂。』=.=
    剛剛拿judie問題問波船長的時候,我偷渡了一點妄念:可不可以請他製作一把當成傳家寶?但老波說硬木這東西完全得用手工修整,頗耗時呢!言下之意大概有點勉強。

    看來我得犧牲一下,以「嫁妝」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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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不僅要拿來當嫁妝啦! 波船長做好椰胡之後, 還得請他好好拉上幾曲, 你要準備些錄音器材好採音, 真來弄個常民文藝復興啦!人家沖繩有三弦, 咱們頭城有椰胡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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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南管? 南管! 是南管!!
    這可是好東西!!!
    今夜太晚(或太早?),再三個小時就要準備殺去看展,
    等我轉回,再來細究.See you s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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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天哪!你連南管也行!我是撿到什麼怪物啊?

    今天突然想到:地方性的結社功能之一即是作為時代社會壓力下單一個體進行起來極可能「倍受關愛」的行為棲息地。因此,一個人表現、遊走、觀察、採集田野、關心地方事務是詭異突特的,但「一群人」便能堂而皇之進行同樣的行為,當然也容易喪失細微的領略。

    如果少了社會資源的分享與回饋,龐大勢力不過就是許多膽小心靈的集結。
    若此,從軒堂、集社、黑道、協會...都是行個方便罷了,其實沒什麼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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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從博物館轉回,一肚子穢物,來此淨化.

    您不提我倒真忘了,以前學過的東西還真不少.只是過去年少不懂箇中韻致,希裡呼嚕就混過去了.沒想到經過時間的沉澱,香氣已蒸散飄出,這一口含了二十年的玉液終於醇化成精.

    好久沒見到宮尺譜,聽到二弦琴聲,賞到清麗細緻的唱腔身段了.

    煞風景的事兒又來,得出門了,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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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你若還記得 schtuff 的帳號,想到什麼也可以去"西皮福祿"那篇賞點知識~
    有些東西情感上軟綿綿可功力知識都是硬梆梆的沒法子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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